21.京韵缭绕下的沉重

知道《戏台》好看，但不知道能那么好看。两个半小时的演出，中间并没有休息，也不需要休息，观众始终能够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跟着演员一起提心吊胆，一起哈哈大笑。只是“好看”显然有非常丰富的内涵，如果撇开作为一个观众太过身处其中的直观感受，更超脱一些去审视《戏台》，或许更能抽丝剥茧地认识到“好看”好在哪里。

第一层次：故事情节紧凑，细节丰富。

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讲好故事显然是最基本的要求。然而，很多作家、编剧在创作的时候，经常会写着写着，写出了玄之又玄、抽象又抽象的东西，说他们炫技似乎也有点，但有时又分不清他们是逻辑不清、能力不够，还是思想深刻、匠心独运。作为一个温和善良又带有点虚荣心的读者，我通常会选择说“还不错哟”，就是说的时候好像总觉得自己的鼻子又要长长了一丢丢。

编剧老司机毓铖则并不故弄玄虚，用非常老实真诚的态度讲好了一个并不复杂但引人入胜的故事。

结合内容简介，能够大概梳理出这么一个故事：“民国时期，军阀混战。时值洪大帅刚进占京城不久，闻名全国的五庆班将携大名角儿金啸天在德祥大戏院里进行为期三天的演出。五庆班侯班主和大戏院吴经理正沉浸在戏票皆已售罄的喜悦之中，却不想一系列意外接连而至。送包子的伙计、来视察的大帅、出逃的六姨太、黑帮刘拐子、大名角儿金啸天等这些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全都阴差阳错的纠葛在一起，帅府强行包了这三天的戏，大帅认定包子伙计是大角儿，点名他主演，德祥大戏院的后台彻底乱了。侯班主和吴经理浑身乏术东拆西补，然而无论二人如何应对，事情却不受控制的朝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向发展。”

故事真的非常简单，场景也不需要切换，所有的阴错阳差与环环相扣都发生在后台，由此蔓延出的各种恰到好处和功亏一篑的细节相互推动促进了整个故事的发展，使简单的故事变得丰富而充满魅力。谁说好的故事一定要曲折离奇荡气回肠，我觉得话剧的魅力在于，在小小舞台上简简单单的主线故事，添加了丰富充实的细节，让你整个人都拔不出来了。

第二层次：语言表达有趣，斜插打诨。

陈佩斯的戏，什么都能少，就是不能少了笑声。《戏台》看下来，你根本没法去计算到底有多少包袱，让人笑了多少次，因为“《戏台》不止，笑声不断”。话剧跟电影一个很大的区别在于，电影在描述故事的时候，是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去调整故事节奏的，比如快慢镜头、远近镜头的切换，又比如光影的转换或者故事的详略，通过技术手段，故事的推进进入了与受众不同的另一个时空，使受众不容易疲怠。

而话剧不同。台上演员所经历的时间流逝的速度与台下观众的速度是一致的，换而言之，台上演员一个不含特殊信息量的呼吸、转身，台下的观众也能接收得到。情节的推进不容易有节奏感和无效信息的传递，会让观众时不时进入发呆出神的状态。解决这个问题最主要的利器就是“语言”。要知道，没有营养的电影如果每一分钟都是好笑的，它照样能够成为具有吸引力的电影。幽默的语言让观众笑得捧腹，深刻的语言让观众陷入思考，语言精妙就能在不经意间制造出话剧的节奏，让人在看、听和笑、想中不停地切换自己的节奏，从而不易疲惫。

《戏台》可以被称为教科书的地方之一，就是它的语言。一方面，利用贫嘴、方言、呆萌、傲娇、错位等等不同风格、方式的幽默让观众总是笑到肚子疼；另一方面，又在幽默中埋入深沉的无可奈何，让观众在笑到肚子疼之后，又有点心塞。这是陈佩斯最擅长的表达方式，也是毓铖最擅长的叙述方法，“笑中带泪”是《戏台》给观众最直观的感受。

第三层次：主旨立意深刻，发人深省。

写下这层小标题的时候，我原本的用的词是立意高远。然而，我觉得高远这顶漂亮的帽子对于《戏台》却不一定合身。

关于《戏台》的主旨，我看了一些剧评的说法，却总觉得多少有些偏颇。有很大一部一部分人认为这部戏是在批判高雅艺术的世俗化，依据是包子伙计的荒腔走板得到半吊子戏迷的满堂喝彩，名角儿金啸天的最后演出配上了聚光灯下侯班主“这才是老祖中留下的东西”这颤巍巍的独白。然而，京剧属不属于高雅艺术、世俗化是不是全然要被批判本身就是值得商榷的东西，而高雅艺术世俗化这么专业的议题更多的属于专家而不属于“人民艺术家”。还有一类剧评，则是把洪大帅的戏霸、五庆班的无力与陈佩斯本人被央视的封杀联系到了一起，并直指公权力对艺术创作的横加干涉。这类剧评当然有一定道理，但我认为把陈佩斯与央视的恩怨牵扯到其中未免有些小家子气，而看过剧的人相信会对这种观点感到牵强。

在我心中，陈佩斯、毓铖这类艺术家的格局会更开阔一些，视角则会更贴近底层一些。《戏台》想反映的正是乱世之下小人物的无力挣扎之下的无力，当然，也包括艺术在权力面前的无力。只是，任何涉及社会层面的议题，都需要用社会的一个切点去折射。他们选择了《戏台》，是因为这是他们最熟悉、最理解、最身在其中的切点，由此切入议题，可以更好地裹挟着主创人员对社会现象的看法、对底层人员的关怀和对自身命运的思考，使话剧拥有更多饱满的、值得思考的角度。

一个直关注自己的领域和只关注自己的恩怨的人，在艺术创作上，难抵其远，难达其深，是永远不能有宽广深邃的作品的。

第四层次：文化品位独到，底蕴深厚。

好的作品，除了传递观点这么直白的功能外，最考验功夫的是是否能传播文化。

京剧这种东西，对我这样十足的门外汉而言，只是文学常识里的“生旦净末丑”，只是春节联欢会时的“黑脸的张飞叫渣渣”，却很难成为吸引我去深入了解的理由。而《戏台》不仅对我科普了一下京剧小常识，还激发了我进一步去了解京剧的好奇心。

《戏台》本身就是一部制作精良、非常“讲究”的戏。还原真实的戏班后台的场景，造型、道具的符合规范，男旦、票友的唱腔、身段，都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戏剧本身的真实性；而霸王的披挂穿戴的讲究，刘瑾披红黛绿的披风，包子伙计勾上霸王无双脸的亮相，都细致地展现了京剧独特的风貌，加上故事的催化，使这样的京剧更显得富有魅力。

“厚积而后薄发”。能够传播文化的好的艺术作品，需要作者深厚的文化积淀和知识储备。有时候他们看万卷书，走万里河山，见万人千面，只为培育半亩沃土，孕育一株青苗。